陈安

开放性结局

尘埃落定。本来预想过会失败,没想到会是两倍三倍这种程度的失败。

和阿M一起在酒吧喝,周围空气很躁动,仿佛是失败后的破罐破摔,阿M还是笑着:“妈的,气死老娘了。”

我颇无奈跟他碰杯:“没关系,至少有讨论了,我们已经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。”

“话说如此啦,可是干嘛性别平等也反对嘞,那些老不死的在怕什么啊。再过二十年世界不是他们的了,却要来管制我们的世界。”

有人上来搭讪,我把名片塞回人家胸口:“先生,我对非翘屁嫩男没兴趣喔。”

阿M猖狂大笑,拉我出酒吧,说是午夜剧场在放映默片,我只来得及抓住一瓶vodka,M大手一挥把卡甩到吧台:“密码是我生日。”

“你今晚干嘛,受刺激到家底不要哦?”

“前任给的,花差不多了,看到也烦。”M把衣领拉紧:“喔。忘记告诉你。上礼拜见到他女儿,圆圆的一团,还蛮漂亮。”

我一愣。

“六年了吧?”模糊想起来记忆里那个叫G的瘦削身板。

“今年五月底刚好五年。”

“打招呼了?”

“台北就这么点,大度装也要装出来。”他伸手打车,地名还没报,又立起身子转身朝我笑:“坐11路好了,比较有气氛。”

压马路,他跟我都一身酒气,却没一点醉意,我跟阿M的友谊建立在关于酒量的较量上。

那时候刚遇见,是朋友聚餐,周围人倒了一片,最后我俩挺立,收拾残局,还互相对笑:“蛮能喝的。”

是刚单飞的日子。我愿做金丝雀,可惜笼子被拆,也不会再有人为我觅食,生存法则,迟早独立。粉丝跑了大半,没作品没通告,上活动还总被戳痛点:飞轮海其他成员近况如何?

想知道你们去问他们啊,干嘛问我啊。

醉酒当疏解途径,混沌又可怜,可怜也的确是有可怜之处的。日夜焦虑心悸是常事,最让我难忍受的是再而三的轻生念头。

而阿M正闹分手,男友G相伴十年后轰然对他说:家母催婚,望君体谅。

第二次见M是在酒吧,他一袭旗袍,格外瞩目,像金孔雀。旁边人涌在一起,十分热切,怂恿他喝酒。忽然一个人拨开千山万水过来,对着M低低说了句:“回去吧。”

“回哪里去?乔小姐家?”

G没有回复,只把头低下去。

M扯开一个笑容,也把头低下去,仰头时猛然灌酒,侧影凄然。

G说:“你何必这样气我,身子最后是你自己的。”

那时我咬着蓝色妖姬的吸管看戏,指尖是蓝色的晃映的光景,M对男友不理不睬,G夺过他的酒,空气凝固半秒,旁边人起哄:“吹一瓶,吹一瓶!”

G瘦瘦弱弱的,很书生气,身上穿着也像少爷样子,戴一副金丝眼镜。他对着M说:“你想惩罚,也对着我来。”

他仰起头灌酒,一瓶两瓶,到最后围观者都噤声,M紧紧锁着眉头,忽然伸手,把酒瓶从G手里夺过来,啪地砸下去。他愤恨地骂了句:“郭映平我操你妈。”

那是唯一一次我见到穿着旗袍的M,事后提起来,他说:“可没他妈的累死老娘,高跟鞋太崴脚了。”

人群见他们快吵起来,反而逐渐散了,这种对于同志来说过于尖刻的桥段,任谁也会联想自身,主动避开这疼痛。

那时我倒不避,内心早就麻木,再捅两刀,反倒痛快。M和G对面看着,那画面像极了城楼上的至尊宝和紫霞,G说:“你以后记得按时吃早餐。天冷,你这样穿,会冻。所有东西我都留下,你若不忿,一并扔掉也好。

“我的号码不会变,你若有事,随时可以拨来。”

M一句话也没有说,他很安静在听,嘴唇却在颤,踩着高跟鞋发力的小腿肚也在颤。

他深吸一口气:“说完了吗?”

G说:“我愿意你恨我,更愿意你把我忘了,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的身体。要知道,以后,你就不是我的谁了。”

M挑起来一个笑容:“承蒙关照,我只有一个听后感可讲——滚。”

默默离去的G背影落寞,更为单薄,而M在哄走他后,一个人站在吧台前,用嘴咬着手指的指甲和骨节,他的背影就像他的小腿肚一般,微颤着,我走上前递了张纸巾。

失意的我碰上失意的M,山水喜相逢。不是没考虑过做恋人,聊得来又实力相当,没理由不在一起,却也没理由非在一起,有次我们刻意营造气氛试图你侬我侬,一种诡异的感觉扑了上来,他缓缓从我身上下来,摇头一笑:“对不起,硬不起来。”

“你妈的,”我也笑,“谁不是呢?”

和M来到深夜影院,地方很小,白天也不开,荧幕上Lillian Gishd朦胧绝美的脸在宏大叙事里成为闪烁惊艳的配角,据说导演为这部片子背上了一生的债务。片尾他表达了一个观点:宽容与爱是治愈一切的解药。

“Intolerance:Love's Struggle Throughout the Ages.”台译“忍无可忍”,我却觉得大陆译名更有意思:党同伐异。

长达三小时的影片结束于恋人拥吻,战乱结束,孩童笑闹,鲜花烂漫,荧幕上的字打出来:

When cannon and prison bars wrought in the fires of intolerance…

And perfect love shall bring peace forevermore.

Instead of prison walls …Bloom flowery fields.

  (当大炮和铁栏在不容忍的火焰中锻造,完美的爱将带来永久的和平。不是监狱的围墙,而是鲜花盛开的田野。)

看到The END,我和M相视一笑,伴随三无青年常有的叹息。我曾跟M界定三无青年用于自嘲:无知,无畏,无能。

当明星诸多藩篱,而他作为外企高层也活得颇不自在,曾经我跟他说:越压迫越有反抗吗。

他说:“不是,反抗的永远是少数,更多人会把布盖在眼前,假装无事发生,只因为拳头没有砸到他身上。”

“你确定拳头没有砸到他身上吗?”我哈哈大笑。

“他比较抗揍吧可能。”

我忽然想起来我跟汪东城最后一次吵架,关于自由的界定,显然他比我钝感得多,他跟我说:“世界没有那么好,不要总想当然。”

我哈哈一笑翻个白眼:“你搞错了吧,我不是在幻想世界有多好,我只是想看清世界有多好有多坏。”

“那我不说了吧,fine,是我搞错了。”

他一句话让我感到巨大的愤怒和悲哀,我意识到我跟他从来都是不同的,即使表面再契合,他永远是那个觉得世界很好,笑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人。我曾经羡慕他的钝感力,为之所吸引,后来才惊觉那可能并不是我想要的。

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存在都不敏感,对自己的感受都要压抑,他做人是为了什么。

汪东城曾跟我说:“情商低的人一定说实话,但说实话不代表情商低。”

我问他情商低体现在哪,他说:“不顾别人感受说真话。”

“那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暗示我情商低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顾我的感受了。”

“你爱这么想我也没办法。”

我几乎被他气笑:“曾经你说,人和人之间就是要坦诚相待,如今发现了?我就是这样子,对世界永远有问题,我不想要表面和平。我只会说真话。”

从回忆里出来,我越想越生气,在我们闹分手那段时间,汪东城还在网路上跟唐禹哲卖cp,我就算再怎么劝自己,也知道我是不可能回头的了。

“莫林,我觉得好累。”我跟M说:“八年了,回忆起跟他的争吵还是会让我痛苦。”

“那就不去回忆。”

“爱和宽容真的能战胜一切吗?”

“导演自己为这个理念负债一辈子,你听听就好。”

我被他逗笑:“我不想原谅…”

“那么不要原谅吧。”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揽过来,照顾小孩一样揉我的脑袋,我稍微觉得顺气了些:“还是你好,跟我想法相近。”

“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呢。”

跟他绕过路的拐角,我永生难忘的那个人居然就突兀地出现了。我和他除了共用保镖外再无交集,如今在这个节点碰面,几乎是快昏厥,联想到刚刚的愤怒,竟有冲上去揍他的念头。

往事俱往矣,无动于衷就好,我劝说自己。

但我向来不愿意服从于理性,两三步走上去,还没来得及等汪先生一句问好,就踩在他的球鞋上。

我哼一声,拉起M就走,汪东城啊一声,腿缩起来,好像很痛苦的样子。

我只当没听见。

“吴庚霖。”

他叫我本名是真要命了,有种被我爸叫的错觉。

“我有话想跟你说。”

“我不想听。”

M握了下我的掌心,摇摇头。他对汪东城说:“你们聊,我去买水。”

空气相当安静,凝固好久,汪东城说:“我觉得当年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,对不起。”

我的脚跟一下子定在原地,必须提醒自己,用力站住,才不至于倒下去。

“你说对不起,是希望我说‘没关系’,还是‘不要对不起’…”我耐着性子,装很平静。

“我不知道,只是我自己想说。”

“喔,那你说吧,你想听什么话,教我,我可以学。”当然,我还在记仇:当年他跟我说,你就不可以稍微收敛锋芒吗,给你写好稿子就是让你学怎么说话啊。

我真佩服我可以忍他那么久。

“是我做错了…”“我不需要道歉。”

“我也不需要原谅。”他很平静讲完这几个字,我反倒愣住了。记忆中的汪东城,做人很有目的性,他如果跟你说十句难得的好话,九句是源于他想达到什么效果,就连他的“我错了”也带着“想要让自己显得高尚”的况味。

“好吧。那你除了道歉,还有什么想说的吗。”

“你朋友看上去人蛮好的。”

我不说话,心里的怒火平息了,却一句话也不想说。他仰起头,凌晨四五点的天薄薄凉凉的,笼在我们上空,他从兜里拿出一双手套,放在我手里。

不想收,却又不想扔在地上。M恰好回来,我把手套塞到M手里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
五分钟后M再和我碰面,向我示意手机里那个号码,备注是Jiro Wang,我问他:“你疯了?”

“号码发给你,怎么做看你自己。”M伸个懒腰:“吴庚霖,你三十三岁了,居然还为一个人这么情绪波动。”

“气死我也算他的功劳一件吧。”

“可是你想,他没有做什么过界的事情啊。”M说:“你是不知道,我刚跟你认识的时候,你像个鬼一样。原本的婴儿肥也褪了,眼底都是青黑,脸苍白。”

“可你刚一见汪,整个人面若桃花生机勃勃年轻十岁…”“你被气死的时候面相肯定是零岁婴儿。”

“你真的只是生气而已吗?一个人会因为别人一句话气,额,八年?”

我太阳穴开始跳了。

他念:“And perfect love shall bring peace forevermore…”

“Love's a struggle.Depends on you.”

我看屏幕看了半天,点开那串数字,而后,加入通讯录。

-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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